熹年

日常就是连续不断发生的奇迹。

王与圣剑(番外)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最深处的房间,房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几人议事的声音,能看见红色的丝绒袍角垂落在地面上,刚满十岁的阿尔吉斯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听见里面重重的一声叹息,“吉斯他年纪太小。”


随后门外的护卫把门合上,伴随着“吱——呀”一声拖长的声音,他看见尤瑟王满面愁容。


他是尤瑟王唯一的孩子,尤瑟王并不常常来看他,作为一国之主是很忙的,但是他想要什么侍女们都会满足他,他也从来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


吉斯从小就学习的是成王御下之道,周边的人都告诉她父王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将来的帝国他一定是唯一的继承人,但是尤瑟王从没让他参与过哪怕一次议会。


旁人都告诉他,他年纪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懂。


可是他知道在后花园住了一个女人,尤斯王对外只有一位王后,也就是他的母亲。王后去修道院之后,尤斯王并没有再娶。


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不会送,那就是边陲的一个小部落送来的女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留下这个女人。


吉斯常常去偷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希腊式的脸颊,一双眼睛明媚动人,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几乎把整个花园里的花都要压下去了。


那个女人的生活很无聊,每天就是在公园里走一走,侍弄一下花草,或是在侍女们的看护下荡秋千,几乎每天都在无聊的消磨时间。只是偶尔的时候,能看见尤瑟王来找她,似乎来询问她什么事情,俩人争吵了几句,不知道是谁打碎的花瓶,父王拂袖而去。


他站在门边,看那个女人湿漉漉的头发,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脸颊上,然后又顺着脸凝结在下颌角,然后砸落在满地瓷器碎片上,那玫瑰花的花叶也散碎了一地。


如果这个女人真的父皇的妃子的话,也算得上他半个母亲。


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站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下,在圣母拥抱婴儿圣像前双手合十的祈祷,脸上的表情能比圣母像还要宁静。母亲似乎从来没有拥抱过他,只是在他的胸划十字,说:“愿主保佑你。”


那一瞬间母亲似乎要比圣像还要纯洁无暇,母亲见他总是疏离,所以他也猜测母亲是不愿常常见到他的。


但是那个女人看见他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径直朝他走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女人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鼻尖,有股玫瑰花的香气。原来拥抱是这样的感觉,是温暖、湿漉漉、又带有淡淡地香气的,只是此时他并不习惯这种动作,尝试着挥舞手脚把女人推开。


那女人反而抱的更紧了,似乎要把他揉进怀里,那女人说:“是吉斯殿下吧,你知道么?你有一个妹妹,和你长得很像。”


她的话语那么轻那么温柔,似乎都难以吹皱一池春水,而吉斯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直以来阿尔吉斯都活在众人给他编织的幻像里面,即使他隐隐察觉到那并不是现实,但是这种幻想于他而言是舒适的。在别人的话语中,吉斯是最幸福的王子,他的父王深爱母亲,但是母亲却因为对主的信仰而去了修道院,自此父王终身不再娶,而留下的孩子吉斯是唯一的继承人。


在这个故事里面他的父母恩爱无比,前途坦荡光芒。


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告诉他,他有一个妹妹,那绝不会是他在修道院母亲的孩子。


那些美好的如同编织的童话故事和肥皂泡泡一样,一戳便破。


但是那女人自从看见他之后就很爱来找他,隔三差五地做一些蛋糕曲奇过来,或者在路上等着他做完功课。某天晚上这个女人又拦住了他,拉着他的手说要给他讲故事。


吉斯偏过了头,推开了那女人的手,说:“戴斯夫人,请你自重。”


却没想到听见头顶上“扑哧”一声,戴斯捂着肚子笑出了声,另一只手还特别不规矩地揉着他的脑袋。这个动作一点也不淑女,但意外的是吉斯居然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他发觉自己好像并不讨厌这个女人。


于是他再一次打掉戴斯摸他头的手,努力板起脸来,说:“戴斯夫人,我很讨厌你,请不要这样。”


“你难道一点都不自重么?你知道我的父亲已经有王后了么?即使她已经把自己献给了主……”


而戴斯却一点也不生气,她慢慢地蹲了下来,月白色的裙子上柔柔地射着水池的微波,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层薄纱中,她真的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朝他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说:“小殿下,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很多事情其实身不由己,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吉斯烦透了别人拿他的年纪说事,他刚想反驳,但看着那双伤情的眼睛,声音被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来。


戴斯依旧常常来找她,赔着笑脸,带着点心和小玩具来哄他。但吉斯自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不需要这些东西,可是对她的态度也不自觉柔和了起来,在往后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想起戴斯那双悲伤的眼睛,和裙子在夜色下反射的粼粼水波。


直到他第一眼见到了阿尔托莉雅,他亲爱的妹妹,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妹妹长得这么像,像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两个人,怪不得戴斯见到他的第一眼那么激动。


只是很快他就见不到戴斯了,等他再次在花园里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了那种脆弱和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限的平和。


更可怕的是她轻轻蹲下身子给他行了一个宫廷礼,真正的戴斯丝毫不在乎这些宫廷礼节。


吉斯皱着眉头问:“戴斯夫人去哪了?”


“殿下认出我来了?”那个和戴斯有着一样相貌的人歪头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梅林,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殿下,我早就不记得我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吉斯从梅林的话里面少有的品出几分苦味来,他没敢接这个话茬。


梅林却依旧笑着说:“殿下,你们其实很相像。”


吉斯敏锐地察觉到那可能是他那个从未见过的妹妹,对这样一个人交织着复杂的感情,那是父王不忠于母亲的产物,同时又是戴斯最爱的人。


“王和戴斯小姐达成了协议,现在她自由了。”梅林身形一变,恢复成一个白发苍苍裹着长袍的老者,眼神依旧波澜不惊。


自那以后戴斯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等她走了之后吉斯才知道自己的生活又回归于某种沉闷的平静。他常常会发呆,在花园的凉亭,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上,在池塘的藤架边,侍女提醒他,戴斯夫人已经离开了。


这时他才会抬头,看一眼被宫殿的建筑挡住一半的天空,嘴里不自觉的嚅嗫了几句话。


自那以后吉斯很少发呆,他变得忙碌了起来,尤瑟王似乎终于想起来他这个被丢在一边的儿子,他开始抱着一堆一堆的羊皮纸参加着说不完的议会,看着大臣们在他面前的各种的唾沫星子,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得到了当初想要的东西了。


尤瑟王老了,他不再神采奕奕,他的皮肤松弛下来,走在回廊上的脚步变得迟缓了,那锋利像鹰隼一般的眼睛变得温和而浑浊。而他也终于领着吉斯来到了那条挂着历代皇室的油画长廊,尤瑟王给自己留好了一个位置。


吉斯看着长廊一侧的窗户,阳光照进屋子,灰尘纷纷扬扬的,老尤瑟站在阴影中,对他说:“我们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


老尤瑟和画师光就那幅油画的想法就吵了很久,画师是个很有想法的宫廷画师,他觉得肖像应该先的更加宏伟,所以要尤瑟王骑在马上坐六个小时,老尤瑟一边觉得这确实能塑造自己雄伟的形象一边无法在马上硬坐六个小时,而且那马也不能保持不动。


吉斯站在边上和他们一起讨论着,感受到一种难得的温情,他都快要留恋这个下午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最后画师还是画了一张坐在王位上,披着红色的斗篷戴着王冠的画像,画像里的尤瑟王年轻了不少,显得有几分英俊和神采,老尤瑟很满意。


把画像挂上去之后,老尤瑟似乎也了却了一桩心愿,渐渐的在要政的议会上吉斯也获得了发言权,老尤瑟也给吉斯赐了作为王储的称号,一切都只差一个仪式。


但在继任大典的排练上,吉斯怎么也拔不出那象征着王权和荣耀的石中剑。


他并没有被选中。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老尤瑟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浓重的失落。


但是老尤瑟依旧操办了继任大典,阿尔吉斯成为了希瑟王。


与此同时,他也拜托梅林寻找女儿的下落。


希瑟王并不是个能服众的王,首先老尤瑟还在世,其次他也没有获得石中剑的认可。


在他继任后没多久,老尤瑟就在一次出行的途中被马甩下,摔断了脖子,当场身亡。


梅林作为宫廷魔法师,也就彻底服从于他。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妹妹,那样耀眼的金发和宝石一样的绿眼睛,不会有第二个人能长得于他如此相像。他看见那金发的美丽姑娘,穿一身粗麻料子的蓝色裙子,露出来的手臂和脖颈白的牛奶一样,她正躺在草地上,那草坪随着风柔软地摆动着,羊群散落在她身边吃草,美好恬静地像画一样。


希瑟王本来想不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


可是战争似乎带着命运审判的齿轮一样降临了,几乎不给他,也不给任何人选择的权利。希瑟王其实想过阿尔托莉雅可能会拒绝,但梅林安慰他,一切都会如预言般那样。预言里继承了石中剑的王者,会失去所有可亲可爱的人,孤独地走向王座。


他并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如果可以,她可以永远做一个农家放羊的女孩,可是他是这个国家王,他无法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承诺。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甚至能感受到那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梅林告诉他,石中剑会赋予她王者的力量。


但是现在她仍旧是个孤单的小女孩,甚至能为了他叫她一句妹妹而露出那么真诚的笑容来,即使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王权术下的虚情假意。


阿尔托莉雅终于还是不负众望拔出了那柄剑,她挥舞着剑的模样一呼百应,像一个真正的王者,所过之处无不受到领民们热情的款待。


而王都突变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梅林告诉了他,他没有逃,他又能逃到哪去呢?他是一个一辈子没有出过皇城的王,大半辈子的生活都在和那些新老贵族们争权夺势,他知道流民的情况,那些贵族们把流民当筹码,一步一步地逼他放权。


他早就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渐渐的也没有贵族会朝他觐见了。


只是他很意外,骑士王把剑鞘献给他。


那次见到阿尔托莉雅的时候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明明五官相貌没有变化,但是那已经是个身披重甲的战士,脸被包在头盔之下,神情里透着冷漠和肃杀,她跪在他的面前,称他为王。


希瑟王觉得讽刺,从小一直追却着父王的权柄,真正到手了才发现,只有表面一层金光闪闪的皮,他这个王,什么也不是。


很快对皇宫的进攻开始了,叛军包围了皇都,但是并未烧杀抢掠,只是给他下了毒,控制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毒,每天晚上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心口钻爬一样的难耐。


这样的夜晚重复轮回着,那包裹在华丽宫装中的躯体一天天腐坏着,吉斯不想活了,可那些人想要他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关押他的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一个血人冲进来,紧紧地抱住他,那人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铁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联想到戴斯的拥抱,湿漉漉的、温暖的、带着玫瑰花香的拥抱。


那一刻吉斯突然觉得自己圆满了,他原来以为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是权利,可到手了之后才发现权利不过是个虚浮的空壳。其实他最开始想要的,不过是老尤瑟的关心,只是老尤瑟从来都视他于无物,而母亲是个把自己献给主的人,只有戴斯是一个鲜活的人。


他想到了戴斯,流下泪来。


在那么多天的晚上他第一次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戴斯那件月白色连衣裙上粼粼的波光,那双忧愁的眼睛和温柔的手,戴斯自由了,而他,也该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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